奶奶的慢生活 我出生时,奶奶已经快60岁了。 记忆中的奶奶做事总是慢腾腾,跟蜗牛一样。 明明早上起床不晚,但奶奶总是要在10点钟的时候才能吃上早饭。 奶奶早上最爱做玉米糊糊,里面还放各种豆子。奶奶总是在晨曦笼罩的门口,坐在矮矮的马扎上,从老掉不能吃的豆角里,慢慢剥出一个个潮湿的豆子,饱满的、干瘪的,都被奶奶统统扔进了碗里。 玉米糊糊里放南瓜才好吃。家乡的南瓜长得个性长,像个大叹号。奶奶慢慢挑一挑,选一选,然后拿刀切一块。在扣瓤的时候,奶奶不忘把饱满的籽一个个摊在窗台上晒干。这些南瓜籽冬天时能够炒熟,看电视时拿一把磕磕,算是喷香的小零食。来年春天,往湿润的土地里一扔,籽很快就会发芽,长出弯弯曲曲的绿蔓。 干完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,太阳光都有点刺眼了。 奶奶家门口有好几个草垛,干松树针垛,扯一小把,就足够引火用了。麦秸草垛,容易点着,火极旺,但是烧得快,需要时刻盯着不停地往灶下续麦秸。柴火垛,就是长长短短、粗粗细细的树枝树根,它不容易点着,但是一旦点着了,火苗就持续温暖地燃烧着、舔着锅底,不用人操心。 但奶奶最爱烧的还是门前空地上的枯枝烂叶。剥完豆子,奶奶就拿着扫帚慢悠悠把地上的枯枝烂叶扫进簸箕里,当院子整洁了,奶奶也坐到灶台前了。 枯枝烂叶烧得极快,奶奶还没拉几下风箱,那树叶便心急火燎地化成了灰。奶奶又去院子里扯一筐麦秸或柴火,重新坐回灶前。 “呱嗒呱嗒” “呱嗒呱嗒” 奶奶就坐在灶前,一下又一下地拉着风箱。火苗一跳一跳,一弹一弹,将奶奶的半张脸映红。 就这样奶奶每一天会花很长的时间将一大锅玉米糊糊慢慢熬香。当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,玉米糊糊最后熟了。奶奶开始拿出两根清脆的小黄瓜,慢慢切成很薄很薄的圆片,然后再拿粗笨的蒜臼捣成蒜泥与黄瓜片拌在一齐,这是奶奶早饭必备的小咸菜。 一切停当,奶奶便站在院子里,大喊一声:“苗苗,豆豆,楠楠,依依,吃饭啦!” 我家,小叔家,小姑家,奶奶家都住得很近,奶奶院子的一声喊我们都能听得到。 眨眼间,我们4个小孩子便将一个小方桌坐满,“可怜”的每次爷爷都端着碗到屋里间吃饭,奶奶则坐在灶前,将碗放到灶台上。 玉米糊糊真的香啊,火,时间,将玉米糊糊每一点香味都逼了出来,这么多年过去,那饭的香味依然还在,此刻有谁肯花一两个小时慢慢煮一锅玉米糊糊呢? 我最爱吃玉米糊糊中的南瓜,面面的,甜甜的。豆妹最喜欢吃豆角的种子,楠妹和依妹最爱喝稠稠的玉米糊。 有时候看到我碗里南瓜吃完了,奶奶赶紧起身给我盛,勺子都伸到我碗里了,嘴里却说着:“豆豆,多吃点,锅里还有。”不明白是奶奶子女儿孙众多的缘故,还是老了的缘故,她总是会叫错别人的名字。 当我们哧溜哧溜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,奶奶却还没动碗筷,她在忙着喂猫,猫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,它在众多腿间使劲蹭过来蹭过去,时不时将爪子扒在桌沿上叫唤着。奶奶见了赶紧扯一块煎饼泡在温水里,然后将小鱼干撕碎搅拌在里面,猫才安静下来。 伺候好了我们,喂好了猫,奶奶开始吃饭了,奶奶牙口不好,好几颗大牙都掉了,所以奶奶吃饭很慢很慢,等奶奶吃完饭都快中午了。 其实奶奶能够吃完饭再喂猫,这样吃饭就会早些,但是她一听见猫叫就下意识去喂了。或许有很多生活习惯,奶奶从来没有想过对不对,是不是要调整下,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,没个章法,没个轻重缓急。 有时候奶奶吃完饭,手里正刷着碗,听到鸡扑棱扑棱飞上了窗台,将玉米棒子“咚咚”蹬到了地上,奶奶便把手往围裙上一擦,就出来赶鸡。赶完鸡,若是低头发现了院子里有鸡屎,奶奶就会顺手拿了倚在墙上的铁锹,一铲子将鸡屎除掉。走了没几步,又发现盖在松毛垛上的塑料布被风吹得掀了一角,于是又四处找石头轻轻压好。当目光不经意间碰到矮墙上挂着的辣椒,奶奶又会过去捏捏,看辣椒晒干透了没有。 当转了一圈再回到厨房的时候,奶奶最后想起刷碗的事情来了,但这时玉米糊糊已经干掉,牢牢粘在碗上。于是奶奶就往锅里碗里盛点水泡着,这过程不能干等着吧,于是奶奶又忙别的去了。 忙忙乱乱中,到下午1点多的时候,奶奶最后开始做午饭了。奶奶做了一辈子饭,刀工依然生涩得很,不像别人一样切菜的声音如天下急雨般快速利索。另外她做饭对该放多少盐始终没数,每次奶奶总是放一点盐,然后拿筷子尝一尝,嗯,有点淡,再放点盐,还是有点淡,再放点。即使如此,奶奶做出的饭依然有时候淡,有时候咸。到了之后,每次做重要的菜的时候,比如煮鱼,拌年夜饭饺子馅的时候,我奶奶怕把好菜给做坏,总是会喊我爸过来放盐。我爸做事十分麻利,每次拿起盐袋,唰唰唰,手腕抖几下,然后拿铲子唰唰唰翻两下就完事。每次菜做熟了,奶奶尝一口后都会很惊叹地说:怎样会放得这么正好!慢吞吞地做饭,慢吞吞地吃饭,奶奶吃完中午饭差不多2点多了。 人家快吃午饭了,奶奶才吃早饭,人家快准备做晚饭了,奶奶才吃完午饭,这种拖拖拉拉的生活方式被我们说了几十年,奶奶依然改不了,依然慢吞吞,慢吞吞。 我四姑父是个老师,做事雷厉风行,生活作息十分标准,他最“头疼”到我奶奶家,因为就算是他早上很早到,给奶奶足够的准备午饭的时间,甚至他每次都会买很多现成的菜,奶奶无需现做,但奶奶拖拖拉拉、慢慢吞吞的性子还是会将午饭开在下午2点多钟。有时四姑父和四姑要帮忙,但奶奶总是坚决将他们推出去,让他们和爷爷一齐喝茶聊天。四姑父一家每次都饿得头昏眼花,以至于之后学乖了,临出发前都会先吃点东西再来。 有时候家里包了饺子,熬了羊汤,妈妈便让我喊爷爷奶奶过来一齐吃。每次奶奶总是要三请四请。 “奶奶,吃饭啦,过去吧。” “你先回去,我立刻过去。” 等了一会,还是没来,跑过去再喊: “奶奶,菜快凉了,快点啊。” “这就过去,这就过去。”奶奶把烧开的水倒进暖壶里。 又过了好长时间,这热水怎样还没倒好? “奶奶,就等你啦,快点快点!” “好好,这就关门。” 奶奶一边关上门,一边顺手从门前的袋子里抓把麦子,撒到鸡窝里。猫噌地从脚边跑过,把一个筐轱辘轱辘撞倒,奶奶就嘴里骂着死猫,然后弯腰把筐放好。 我心急地拽着奶奶走,奶奶还没挪几步路,又发现脚边有根铁锈钉子半埋在土里,于是赶紧捡起来,远远地扔进杂草丛生的沟里,就怕钉子会把家里的车胎给扎了。 从奶奶家到我家,也就是不到二十步的路,但是奶奶瞅瞅这,瞅瞅那,仿佛要出远门一样,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。 等奶奶坐到桌前,菜都微微凉了,爸爸免不得又要批评奶奶一顿。 做事慢慢的奶奶,很早就得了一种慢慢的折磨人的病——哮喘。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,从我记事开始,奶奶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就是我们这几间房子以及门前的院子。 奶奶做事很慢,也跟哮喘有关,稍微累着了,便呼哧呼哧喘起来。 实际上家里有我爸和小叔帮忙干,奶奶没有多少需要干的活,但是她就是闲不住。在她看来,脚步走到的地方,眼睛扫到的地方,都有无穷的活干,都有无穷的要操心的事情。 一次,奶奶坐在院子小水池边呼哧呼哧一边喘着,一边在刷几个塑料袋,有的是从超市买东西带回来的厚塑料袋,有的是奶奶喝完的豆奶粉包装袋。我爸和小叔看到一次,就生气一次,说她一次,嫌她不好好坐着看电视休息,非得洗这些没用的东西。 奶奶每次说这些塑料袋挺厚实,扔了可惜了,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,但实际上那些洗干净的塑料袋都在角落里落了灰。 奶奶就这样每一天忙着,越慢越忙,越忙越乱,越乱越忙,越忙越累,而且她还不听劝,家里人对此很是无奈。 很多年过去,我长大成人,离开家到了遥远而陌生的城市生活。当我回忆过往,奶奶那慢腾腾做事的身影,总是会迅速点燃思乡的引线。 奶奶的慢,让经过院子里的时间如落叶一般,一片片飘落,悄悄地躺在地上。若不是杨树将树荫遮向屋顶,胖猫再也钻不进纱窗的破洞,小鸡仔开始头顶红冠站在矮墙上打鸣,我以为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,都将长长久久地存在着,永不消失,永远鲜活,永远有声,有色,有味道,有温度。 那袅袅的炊烟会永远和淡淡的晨光融汇在一齐。 那瓦房里永远都会响起“呱嗒呱嗒”的拉风箱的声音。 那小院里永远都会出现奶奶慢腾腾干活的身影。 奶奶的慢,让这个乡下的小院子拥有了个性的气场,不管外界有什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,奶奶的小院子总是不变的忙忙乱乱,拖后的饭点,晾衣绳上的塑料袋,慢慢变矮的草垛,被狗追得喵喵大叫的猫……即使如此,奶奶的院子依然有一种恒久的祥和,有一种奇特的能稳定人心的柔韧力量,有一种实打实的、厚厚的的安全感。 时间慢慢过去,奶奶越来越老了,哮喘越来越严重了,有时候弯腰端个鸡食盆,都要花很长时间。 再到之后,奶奶彻底干不动了,每一天就坐在小马扎上,两手揣一个茶碗,坐在门前的阳光里眯着眼,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,她的一个用了好多好多年棕色茶碗,就在一次打盹中手一松落在地上打碎了。 家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,都走出了这个小院子,连我的小侄,奶奶的重孙子也在城里上小学了。 奶奶在哮喘病的慢慢折磨下,慢慢地老去。二零一零年的初冬,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,奶奶在午睡中悄然离去,她双眼轻闭,神态安详,仿佛梦醒后,她慢腾腾的身影又会出此刻母鸡悠然散步的小院子里…… |